“哦？”

趙毅收起戲謔的玩笑表情，面容變得認真而嚴肅。

他忽然發現——艾斯正面臨著實際上的問題，遠比自己想象要嚴重得多。但不管怎麽樣，他畢竟是自己的朋友。雖然彼此之間打交道的次數不多，卻很值得信任。

“請……請幫幫我。無論你以盟友、合作夥伴、朋友任何身份，總之，請幫幫我——”

艾斯的模樣有些惶亂，他兩只手臂杵在桌面上，右手伸進嘴裏，用牙齒不斷啃嚙著指甲。這種不衛生的壞習慣顯然形成於他的幼年時代。雖然很多時候都自我克制，卻總會在不自覺的時候凸顯出來。用精神分析師的眼光來看，這其實是對內心世界緊張和恐懼的一種放松方式。

他一直緊纂著拳頭，不斷掰著手指，仿佛只有從骨節中發出的清脆爆響，才能讓他混亂不堪的頭腦得到一點點必要的清醒。

“別急，慢慢說，究竟怎麽回事？”

趙毅遞過一杯不加糖的濃咖啡，換下艾斯面前已經半空的杯子。對於思維已經趨於混亂的人，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提神飲料。

幾口喝下杯子裏濃黑的液體後，艾斯頹廢的精神也為之一振。也許是要讓身體感覺更加涼爽一些吧，他拉開了衣領上汗濕的鈕扣，用明顯帶有企求的目光望著趙毅：“我知道，你目前的處境非常困難。可是，我現在實在走投無路，只能依靠你的幫助，才能渡過這次危機。”

……

矛盾的起因很簡單。和所有大家族一樣，艾斯所在家族，同樣面臨著無法由他自己控制的問題——誰來繼承家業？

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，也是家族內部必須解決的最大隱患。

文巖，是金字塔工業聯盟的理事，也是文家現任最高權力執掌者。到了艾斯這一輩，文家共有四名繼承人——除卻那些因為各種原因已經死去的人，在其餘的順位繼承人當中，還剩下老大文永，老二星文光，老三艾斯，以及排名第四的文祥。

這只是家族內部的順位排名。實際上，艾斯與文永之間，總共有六名直系血親，但除了還活著的文光，其餘的人，不是死於生產時的意外，就是因為各種原因被剝奪了繼承權。

文家老大文永是個非常不走運的家夥——就在半個月前，因為看中一個女人，與對方在爭風吃醋的過程中，非常不幸地挨了一槍大口徑爆裂彈。從脖子以下到腹部，整個身體都被炸得稀爛。除了一個還算完好的腦袋和兩條伸直了的大腿，渾身上下連塊多餘的肉都找不著。就這樣，一個原本好端端的富家公子沒了。

但他也很幸運——文家富可敵國的財產，加上比任何歷史時期都要先進的人類醫學，使醫生能夠從現場搶救回來的大腦殘片當中，保住一部分文永的自我意識。依靠這團經過修補的殘破器官，通過植入培養人身體的方式，文永勉強還算是活著。但就智慧方面而言，只相當於五歲左右的兒童。

老二文光也很倒黴。

十年前的一次車禍，讓他徹底躺在床上變成了植物人。按照聯邦法律，雖說他也具有同樣繼承家產的權力。可是話又說回來，又有哪家的家主會放心把所有的東西交給一個沈睡的人來打理？因此，在這場你死我活沒有任何親情可言的戰鬥中，文光很自然的成為了落跑者。

但不管怎麽樣，文永和文光都擁有繼承權。在這方面，只要文巖本人不發表意見，聯邦法律就永遠保持著應有的效果。

實際上的角逐對象，只有艾斯和文祥兩個人——對於排名在自己後面的那些順位繼承人，他有絕對把握一直保持優勢。

一直以來，艾斯都是“文氏”公司的總經理兼首席執行董事。對於公司方方面面的事務，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。接手公司主管數年來，業務範圍也擴大到了幾乎整個宇宙。無論是地球聯邦的各大行政主星，還是泛聯合帝國的領地，都能看到懸掛著“文氏”標志各種商場的影子。單從這方面來看，艾斯無疑是一名優秀的管理者。在他的努力下，集團的年度利潤比之上年整整增加了百分之十六。在經濟狀況日益蕭條的聯邦，這絕對是一個足以拿出來傲視任何對手的數字。

英俊、正直、馭下嚴格、為人公正……所有這些，都是公司下屬私下裏對他的評價。

艾斯從不搶奪下屬的功勞，也會按照付出多少給予對方應得的獎勵。如此一來，在整個“文氏”內部，從員工到股東，無一不對這個年輕人讚譽有加。在股東年度財富報告會上，人們甚至提出——直接提升艾斯成為集團總裁，讓他擁有最直接的人事豁免權和經濟控制權。他們也相信，“文氏”會在艾斯的帶領下，創造出更加豐厚的財富。

文巖從未對此發表過任何意見。他似乎只是默默觀察著自己的兒子，暗中比較他們之間誰更優秀。這種不做評價的沈默，在艾斯看來應該是對自己努力的默許，也刺激著他對家族事務投入更多的熱情。

早在剛剛入主“文氏”的時候，艾斯就已經料到會有家產糾紛的這一天。因此，他的所有動作，都是在圍繞這個問題而展開。當然，這並不是說他的心機有多麽深重。打理好財團的相關事項，為家族增添更多的財富籌碼，這也是所有家族成員應盡的義務。他不過是把這項工作完成的更加出色，讓人們在看到數字和成績的時候，只會下意識地選擇自己罷了。

這根本算不上什麽所謂的陰謀。而是不折不扣的陽謀。只要我做的好，別人就沒話說。在成績和事實面前，所有詭密的手段都會失去應有的作用。

畢竟，家族不需要一個無能的繼承人。更不會接受一個好吃懶做，混吃等死的草包。

應該承認，艾斯的計劃是完美無缺的。他正確地估計到了人們的思維取向。也能拿捏到股東們對於財富的渴望和對利潤的要求度。因此，他的地位和很自然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。

相比之下，弟弟文祥在這方面的失分就比較多。他甚至根本就談不上什麽得分。“紈絝子弟”這四個字，是對他最好的解釋和標志。雖然他偶爾也會關註公司的運作和財富的來源。但那僅僅只是為他自己所考慮。按照文的規矩，他擁有“文氏”財團百分之五的股份。年度分紅的報表中，同樣有著屬於他的一份兒。

對於這個只會惹事生非，囂張跋扈的弟弟，艾斯每時每刻都在勸導，都在說教。雖然，他很清楚這樣做根本不會有任何效果，只會引起對方更多的反感和憤怒。要知道，就算是個白癡，也不喜歡別人對自己的動作指手畫腳。

艾斯只是在作出一種態度。一種看上去讓人覺得忠厚善良的外表。

在文祥作惡的時候，他總會挺身而出，義正詞嚴地指責對方，並且在適當的時候插上一腳。當然，他的這種“善舉”也很有尺度。比方說——文祥強奸了某個無助少女，他會出頭給這個可憐女孩一筆錢，讓自己的弟弟免於官司和醜聞糾紛。或者文祥當中鬥毆行兇的時候，他也會站出來平息公眾的憤怒。雖然補償不多，卻能夠讓人覺得，文家兩位少爺身上有種巨大的反差。永祥為惡，永恒為善。時間一長，擁護艾斯的人自然站在了絕對多數。

這是一種小伎倆。或許有人會說他很卑鄙，也有人會說他很聰明。但是所有人都會承認，這種方法很管用。尤其是在爭取人心，獲得必要支持的時候，一個外表善良智慧的候選人，總比劣跡斑斑，非奸即盜的敗家子要強得多。

如果沒有什麽意外，艾斯毫無疑問就是“文氏”財團的下任董事長。不單是所有人，就連他自己也這麽認為。

畢竟，和他相比，無一是處的文祥根本擺不上臺面。

……

趙毅註視著擺在面前的咖啡杯，眼睛裏充滿疑惑和憂慮。

“文巖……”

他輕輕默念著這個名字。在目前的人類社會當中，金字塔工業聯盟的理事，意味著權力和財富的化身，也是無數爭端和紛擾的核心。在外人看來，處於漩渦內部的當事人，其實就是幸福代名詞。他們擁有最昂貴的跑車、豪宅，數之不盡的鈔票，堆積成山的黃金，各種不同類的美女時刻圍繞在身邊。只需要一個眼神，或者一個手勢，就能決定某個人的生死。其權似君王，其勢堪比國。是真正獨立於社會之外，又高高淩駕於人類整體框架之上，令人充滿羨慕和嫉妒的最高貴存在。

想到這裏，趙毅不禁暗自搖頭苦笑—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，這不過是表面上的漂亮光環罷了。就比如自己：雖然擁有一整顆星球，名下財產也多達億萬。可是，這些東西卻沒有想象中那麽強大的威力。不錯，它們表面上的確可以決定某些人的生死，卻也可以帶給自己更多的麻煩。只有將它們轉化為實質，或者能夠完全掌控的力量，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資財。

在工業星球“藍海夢想”的時候，趙毅曾經見過文巖。那個身材消瘦，眼睛裏隨時釋放出強硬精明目光的男人，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。

“你有一個值得尊敬的父親。”

不知為什麽，趙毅忽然想起S12地下基地裏那些已經冰冷的骸骨。他們都是自己最親近的人。當然，也有自己從未謀面，只能從舊照片上填補記憶空白的父親。

“他應該對你很嚴厲，對家族所有人都抱著相同的，也是非常公平的態度。你和你兄弟之間的糾紛，其實是正常的繼承順位競爭。作為不清楚其中內幕的外人，我無法對這種事情擅加評論。但你應該相信他，相信每當做任何事情的時候，都有一雙充滿溫情的眼睛，在背後默默註視著你。誠然，你可能會在這場爭鬥中落敗，可你還擁有親情，擁有來自父親的慈愛與關懷。這是世界上最珍貴的禮物。不要對我的話產生質疑——想想你的那幾個哥哥，雖然身體殘疾，甚至和廢人沒有什麽區別，他們仍然能夠得到來自父親的關愛。你……也不例外。”

這番話明顯是在勸解，但趙毅也對艾斯產生出由衷的嫉妒和羨慕。他忍不住將右手插進上衣內袋，慢慢摩挲著那張貼身珍藏，父母留給自己的發黃相片。

房間裏的氣氛陷入靜默，兩個男人都沈浸在屬於自己的獨立思維當中。他們沒有註意到，對方的眼睛都微微有些濕潤，嘴角卻掛著略帶憂慮的微笑。

“你說的對——”

艾斯平靜地擡起頭：“我應該把註意力轉朝其它方面。第一繼承權雖然重要，可他們……畢竟是我的家人。”

“你比我幸運得多。”

趙毅的面色有些悵然，卻也帶著淡淡的笑意：“至少，你還有親人。”

“做好我應該做的事情，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……他一直在看著我，就在身後。我……是他的兒子。”

艾斯聽懂了趙毅的話。

“忘記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。這個世界不僅僅只有利益和黑暗，還有很多值得永久保留的東西。我不希望你到了一百二十歲退休的年齡以後，沒有任何美好的回憶。”

趙毅註視著他，純黑色的眼眸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晶瑩閃亮：“記住——如果你真的遇到某種無法解決的困難，或者事情到了危及自身安全的時候……我，都是你最值得信賴的朋友。”

艾斯笑了：“就因為我曾經借給你一件外套？”

“無論你當時出於什麽樣的理由，在那個時候，那是我最需要的東西。”

趙毅的表情非常嚴肅，也很認真。

……

黑色宇宙深處，緩緩駛來一支同樣黑色塗裝的艦隊。

幾塊形狀各異的隕石飄浮在空中，被氣流推動著，朝不同方向翻滾著移動。幾只牢牢釘在石塊表面的遠程探測器，準確顯示出構成艦隊各種船艦的具體數量，類型。

三千艘火力強大的重型戰列艦，一千艘巡洋艦，一千艘驅逐艦。

這樣的艦隊數量，已經超過聯邦巡邏艦隊的標準配置。從外觀上看，它們與聯邦或者泛聯合生產的任何戰艦都不相同——艦艏顯得更為高大，舯部也更為厚實。狹長的艦體仍然保持梭形，卻擁有可封閉的側面噴射引擎。尤其是戰艦中央大約四分之三的位置，更有著貨船特殊的掛載式箱體……總而言之，這些船只看上去沒有太多戰鬥力，更像是在重型運輸艦基礎上，經過改造而成的武裝商船。

外表，永遠都是欺騙世人眼睛的最佳道具。

臨時貨艙可以在戰鬥中拋棄，其中搭載的空間可以裝運更多貨物，但更為實際的效果，仍然是用作偽裝。只有在艦內核心控制室，才能從電腦透視圖像上看出——這是一艘火力、裝甲、速度極為強悍，AG64號星球守備區特有的“暴風”級戰列艦。

至於組成艦隊外圍，負責警戒任務的輕型艦只，也是通過“奇跡”重構而成的“狩獵者”級巡洋艦，“雷霆”驅逐艦。除了速度上的優勢，它們的整體綜合戰力已經超過兩大勢力的同類艦種。

杜天豪站在旗艦“黑胡子”號的艦橋上，抱著雙手，面無表情望著遠處黑沈沈的宇宙。身後不遠處的中央電腦屏幕上，不斷變換著遠程電子探測器監控“諾伍德”星球周圍的場景。

他的身材依然魁梧結實，線條粗硬的面頰兩邊，已經蓄積起厚厚的濃密胡須。它們卷曲著相互擁擠在一起，幾乎遮擋住整個嘴唇和下巴，從兩邊鬢角延伸下來的毛發，將它們相互連接，和略長的頭發構為整體。乍看上去，仿佛是某個原始星球上尚未完成進化，尚處於蒙昧時期的野蠻人。

旗艦，是一艘龐大無比的“無畏艦”。除了劉楓，“胡子海盜”是第二個獲得此類配置的艦隊。

杜天豪努力扮演著自己目前的角色——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海盜。殘酷、野蠻、冷血，對任何人都不講情面。當然，對於趙毅，他永遠都保持絕對忠誠。

“諾伍德”礦場的運作狀況良好。礦石開采量比上個月增加了百分之六。新建宇宙港每天都有上百艘重型運輸艦起降。按照這種進度持續下去，這顆龐大的礦石星球將會迅速縮小，甚至有可能挖掘到內部核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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